瞬夏

　　基隆廟口越晚越熱鬧。

　　除了食物的香氣外，蒸騰的熱氣、人群的喧雜幾乎佔據了所有人的五感。尤其是在此時──１９９７年的盛夏中，這樣的擁擠更令人格外難受。

　　「好熱喔，」一個紮著馬尾的女孩以手作扇，扇著杯水車薪的微風：「熱鬧是熱鬧，不過真的不舒服。」

　　「不過第一次來，抱著觀光客的心情來走走吧。」女孩的一旁，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孩倒是看得很開：「趕快，那裡那裡！看起來超好吃的耶！」

　　女孩翻了翻白眼，不過還是跟著男孩的步伐向前，誰教他們兩個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呢。

　　整個下午，穿梭在熙攘人群中，逛過一個個攤位，男孩與女孩嬉鬧、玩笑，比朋友多了一點點什麼，卻又比情人少了一點點確定。很快樂，不過卻也有一些忐忑。他們一起在人海中載浮載沉，卻又沒有牽起手拉住彼此，甚至當男孩的肩膀若有似無的碰到女孩的肩時，他們都還會一齊往旁邊輕輕的退開一小步。不過，那些模模糊糊的灰色地帶，或許才是最甜美的方糖吧。

　　走久了，肚子也漸漸填飽了。慢慢的，女孩也不若一開始，漸漸的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更進一步呢？明示暗示都好幾次了，他始終都沒有多做什麼行動……不過今天又一個人跟我出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唉……

　　當女孩回過神來時，她和男孩之間已經被好幾個人隔開了。她想開口喊住走在前面的他，但無奈人太多，聲音只能被喧囂形成的壁壘擋下。在這種人擠人的狀況下，也不可能趕緊擠回他的身旁。她只能看著他一點一滴被人群所形成的大嘴吞噬，直至完全看不見他的背影為止。

　　該怎麼辦？

　　七點多的夜晚，正好是廟口夜市沸騰的時間。

　　女孩孤獨的在熙攘的人群中漫無目的的向前。不認得向前的道路，也對回頭的街道完全陌生。第一次，她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覺得無助。四周的人們都有他們的故事、歸眷、伴侶，都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往哪裡去，只有她和所有人格格不入。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流、陌生的路、一切都是如此陌生。該怎麼辦……該怎麼和他會合呢……

　　沒有答案，女孩只能繼續被人海所形成的波浪向前推去。

　　九點了。女孩的眼中盈滿了清澈的淚水。

　　在這二個小時中，別無選擇的她只能一直走一直走，一路上，她專注的環顧了每個人的面孔，但始終沒有再看見那個熟悉的笑靨。走著走著，廟口繞了好幾圈，到了最後累了、倦了，只好隨意在路旁靠著牆，低著頭，努力試著別讓自己的淚水滑落。

　　熙攘的人群依舊喧囂，只是熱鬧的他們與女孩的孤獨無助形成了強烈的二元對比。女孩看著眼前一對又一對的戀人、或朋友的男男女女們，他們高聲的嬉笑怒罵著，肯定的走著他們的下一步，忽然感到意外的羨慕。是啊，一對又一對的肩並著肩，這樣簡單的幸福是多麼稀鬆平常，平常到，她根本就不曾珍惜過。要是現在還能這樣，該有多好？

　　女孩目中含淚的苦笑了。想再多也都只是枉然，也沒辦法了，還是往前走吧。說不定走著走著，就能看見他了呢！到時候，該跟他說些什麼好呢……埋怨他走路都不顧後面，還是直接跟他撒撒嬌好呢……乾脆罵罵他好了，這樣還是比較像平常的自己吧。就這樣決定了！

　　女孩離開了倚著的牆，正準備邁開步伐時，一雙手臂忽然環住了她，像一副金箍一樣，緊緊的扣住了她。她大吃一驚，趕緊扭動身體試圖掙脫，不料那雙手如銬住囚犯的手銬，文風不動。正當她已張開嘴，準備放聲大叫之際，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哽咽的低喃：「終於……找到妳了……」

　　此時，女孩才明白剛剛的思考都是多餘，因為在這個當下，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眼淚在男孩懷中滑落。

　　她沒有說一個字，卻也一次說了很多很多。

　　他們兩人手牽著手，掌心印著掌心，在火車站旁有些陰暗偏僻的小路上漫步著。

　　「欸，下次不要再走失了啦，這樣我找得很辛苦耶。」男孩的腳步很慢，精神有些疲憊。

　　「還不是你都不注意後面。」女孩扁扁嘴，淚已經乾了。

　　男孩沉默，不知道是默認了，還是抱歉。

　　良久，男孩才又重新開口：「欸，我問妳喔。」

　　「嗯？」

　　「這樣被我牽著，還喜歡嗎？」

　　「呃……」女孩的臉蒙上了一層紅紗，剛剛也只是因為他找到她以後，順勢牽起了她的手，沒有多說些什麼。而現在……她小小聲的說：「其實……感覺還不錯……」

　　「既然這樣，一直讓我牽下去，好嗎？」男孩看著女孩，在漆黑的夜路上，眼神格外炙熱：「我不會再讓妳走失了。」

　　女孩望著那雙眼眸，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輕輕的點了點頭，隨及垂下眼眸。

　　「欸欸欸，幹嘛又哭啦？」

　　「笨蛋……嗚嗚……」

　　現在，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原來是個很愛哭的女孩。

　　幾年可以改變人很多。

　　山上，一輛摩托車隨意停在山路旁。

　　湛藍的晴空下，陽光灑在男孩的光頭上，他雙手交疊，靠著路旁的木製圍籬，凝望著軍營裡面沒有寬闊景象。遠處的芒草隨風搖曳，蟬鳴唧唧，似乎正在演奏著自由的歌劇。

　　忽地，一陣冰冷的寒氣撲上了男孩的臉頰，將他從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回來。

　　冰冰的，卻也暖暖的。

　　「這瓶給你，恭喜你退伍囉！」女孩笑得很燦爛，將靠在男孩臉旁的冰鎮烏龍茶遞給了他。

　　「謝囉。」男孩笑笑，拉開了鐵鋁罐，直接仰頭就灌下了一大口。

　　「對了對了，說一下你退伍之後要幹嘛吧。」女孩倚在男孩的身旁，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有什麼計畫？」

　　「幹嘛這麼好奇。」男孩失笑，看到她孩子氣的舉動和語氣，他就覺得時光似乎從來沒有流逝過，她依然還是那年去廟口夜市時走失的高中生。

　　「你不知道，有夢想的男人最吸引女孩子了。」女孩轉過頭來，對著他的側臉說：「這樣超加分的耶，快點快點，說啦！」

　　「真的要聽？」

　　「真的！」女孩嘟起了嘴：「你的夢想是什麼？」

　　「好啦好啦。」男孩笑笑，忽然摟住了女孩的香肩，接著將她往自己的懷裡一擁：「我的夢想，一直都沒變過……」

 　「就是現在，我們幸福的樣子。」

　　「欸欸欸，幹嘛又哭啦？真是的，長這麼大了還是跟以前一樣愛哭。」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