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嶺中,寒風颯颯。
皮亞諾的眼中映著茫然的熾紅,坐在對面的老人則頗有深意的看著它。
「真是難得,在這時代裡,越來越少人會像老頭子一樣專門往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鑽了。」
皮亞諾不語。
「這些年來看過很多事情了,但你的眼神還是讓我覺得很訝異啊。」
它依舊沉默。
「感覺好像......在渴望什麼東西?」
只有寂靜回應著老人。
「說說關於你的故事?」老人輕聲,對眼前的年輕人態度相當和藹。
皮亞諾原本荒蕪的眼中,開始浮出了這些時日以來的滴滴點點。
皮亞諾如同過去十年的每天一樣,站在天台上面無表情的看著下面兩人的爭執。
他那墨黑如夜的高速變焦瞳孔以及使用特殊技術打造的金屬耳朵,迅速調整,讓他將下面的一切掌握的一清二楚。
「都是你的錯!你這個可惡的傢伙!混蛋!」
「什麼?你竟敢說這種話!你這個混球!」
皮亞諾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下面的爭執都到了尾聲。但它還是沒有改變過他那疑惑的姿勢。
他那高科技打造的五感敏銳的告訴他,下面爭執的兩人都和他一樣,是用鐵與科技製造出來的,一種很像是人類的存在-「機器人」。
自從一百年前,人類地創造出了第一個行為舉止都如同人類一般的機器人起,所有國家都大量投資資金到這塊依舊未知、具有無比淺力的領域。
而到了六十年前,機器人已經可以大量量產,幾乎每戶人家都會有一部機器人負責幫忙做家事、照顧老人之類的工作。
然而五十年前,人類發明出了一個讓這些冰冷鋼鐵更接近人類一部的劃時代發明-「情感模擬系統」。
機器人開始有了喜怒哀樂、更多的思考,尤其是四十五年前,多了「哲學系統」以後,機器人的思考幾乎已經和人類無異。
它們開始不只是人類的奴僕,有了想法的機器人,很快的融入了人群中。
有情感的事物都不該被否決他的存在,即使這些都只是人類偽造的,也一樣。
而皮亞諾,一個獨特的異類。
它原本被創造出來之初,也有安裝情感模擬系統。但不知為何,它始終無法主張自己的喜怒哀樂。
皮亞諾像其它機器人般有思考,但從來沒有感覺到情緒的波動與起浮。
它有渴望、有好奇,但從來沒有真正傷痛過一次。
當置身於熙攘的大街之上,它覺得自己就像是人群中一堵死氣沉沉的墳墓。
它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笑、為什麼要哭,它不明白人們爭吵的原因是什麼,更不懂什麼叫做心痛。
每天,皮亞諾都會站在一樣的地方,望著下方來來去去的人們。每天都看著不同的情緒。
試著感受、試著明白、試著融入。
十年了。時間的刻骨銘心對它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它也不明白煎熬所帶來的難受。
它只是渴望,能像其它人一樣,有一顆可以感受到情感的心。
即使是虛偽的,也無妨。
於是,它開始了找尋情感的旅程。
起點,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咖啡店,它成了店裡的服務生。
或許是因為它有一頭璀璨的金髮,或許是因為它冷漠的態度,或許是因為它令人毫無挑剔之處的專業。總之,它有段時間相當受到客人們的歡迎。
但是,皮亞諾依舊沒有感受的任何感情,無論客人們怎麼讚賞它,它都沒有一絲高興的感覺。
只有空洞。
直到那一天為止。
「搞什麼鬼啊你!」
皮亞諾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一個客人就直接將咖啡往它的身上狠狠地潑去。
原本店裡的寧靜被打破,輕柔的古典音樂成了尖銳爭吵最矛盾的陪襯。
被潑的一身狼狽的皮亞諾面無表情地打量著眼前兇悍的男人,對方只是一臉怒氣沖沖的怒瞪著它。
「請問有甚麼指教嗎?」皮亞諾的聲音毫無高低起伏。
「混帳東西,你知道我要的根本就不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摩卡!我點的明明就是一杯他媽的拿鐵!」男人吼著:「我告訴你們!老子今天的心情可是前所未有的差!最好不要再惹我了!」
餐點錯了?但店裡的每一樣餐點都是由電腦配送的,錯誤的機率近乎於零。
「不好意思,我們會再去查明,如果真的是本店的疏失,那本店將會給您合理的補償。」皮亞諾腦中的晶片立刻做出了最適當的判斷。
「他媽的我說送錯了就送錯了,廢話還這麼多?態度怎麼會這麼差啊?」
這段犀利的指責惹得整間店裡的客人側目。但皮亞諾沒有回應,只是微微欠身鞠躬,轉身去查明。
一分鐘後,皮亞諾面無表情地走了回來。
「這位先生,抱歉,根據我們查詢的結果,我們並沒有送錯餐點。」
「啊?沒有送錯?你不會搞錯了吧?」
皮亞諾直接將手上的紙條遞給了男人。
「根據本店電腦的紀錄,您在下午2點34分39秒點了一杯摩卡以及一份三明治。而我們於下午2點38分21秒送至您的餐桌上,我想應該沒有錯吧?」皮亞諾頓了頓,接著說道:「如果還需要的話,我們可以調出監視器的影像來查明。」
這場爭辯沒有持續多久,皮亞諾便得到了全面的勝利。
而惱羞成怒的男人最後離開前對著皮亞諾吼道:「你這頭不哭不吠的狗!我看你能待到什麼時候!等著瞧!」
沒有其它反應,皮亞諾只是沉默的看著他推開門,用力甩上。
從第二天起,整個城市中開始盛傳一則謠言:「某家咖啡廳裡頭有個怎麼樣也不會生氣的機器服務生。」
「聽說直接把咖啡淋在它的身上它也不生氣。」
「那我下次試試看砸蛋糕你說怎樣?哈哈。」
「不會生氣啊......簡直就是一頭怎麼樣也不會吠的狗啊,哈哈。」
不只是人,連很多機器人都開始慕名而來,不為任何餐點與滿足,只是特意來見見這個與眾不同的機器侍應。
然後將平日積攢的怒氣與不滿,全部發洩到它的身上。
因為,它的沉默不語。
「混蛋!你是怎麼當服務生的啊!」
「哈哈你頭上怎麼有蛋糕啊?那奶油好適合你這種智障啊!」
「不會吠的狗?果然真的都不吠啊!那我再點一杯咖啡好了!這樣才有東西可以往你身上丟啊哈哈!」
不只在店裡,連下了班以後都會有很多什麼也不懂的小孩跑到店門口,等著它走出。
砸番茄、腐爛的水果、石頭......任何你想得到沒有價值的物品。
而在他們的哈哈大笑中,皮亞諾狼狽的承受著一切。
依舊默然。
「你看你看,又是那個大哥哥出來了耶。」
「不會笑也不會哭的哥哥,哭一下嘛!」
「哈哈哈你看怎麼樣它都不會生氣耶!你看你看」
它依舊走著,面無表情。
它無法感覺到屈辱或是悲哀,無情無感。
這是幸,亦或不幸?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它最後還是離開了這個對它太不友善的地方。
沒有什麼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們的惡意對它的生活造成了困擾與不便。
僅此而已。
它離開了車水馬龍的繁華市鎮、橫渡了汪洋、在沙漠中留下過足跡、在冰原中走過裂冰。
然後在一個個孤獨的夜晚中,默默的為了補充能量而睡眠。
它不覺得寂寞,也不覺得疲憊,只是很空虛。
像它那什麼也沒有的胸中一樣。
走了很久很久。最後,它走到了一個荒僻的小鎮。
皮亞諾站在小鎮的入口,面無表情的看著裡頭發生的一切。
死神毫不掩飾祂揮舞鐮刀、收割人命的殘酷痕跡,小鎮上的居民或坐或躺,曝屍在外。
已經有無數具屍首已經腐爛、露出了森白的骨架,而烏鴉與蒼蠅並沒有錯過這千載難逢的大餐,紛紛啃蝕著死者的最後一次奉獻。
無論文明有多進步,總會有一些悲戚的吶喊默默的被埋葬在所有人都聽不見的地方。
然後所有人一致用視若無睹的冷漠,假裝這個世界很完美。
這是人類。
它那比起野生動物還要敏感的人造五感立刻驅使他邁開步伐,走到了一間小屋門口。
皮亞諾沒有敲門,只是輕輕一推,那扇死氣沉沉的木門緩緩的向後退了一步,像是恭迎它的大駕。
屋 裡,一個面黃肌瘦的男人躺在床上,周遭有無數蒼蠅環繞,窗邊更早已站了無數隻虎視眈眈的禿鷹等著牠們的下一餐。男人昏暗的雙眸依舊緊閉,沒有、也無法因為 它的擅自闖入表示任何意見。唯一能證明他依舊活著的,大概也只剩下皮亞諾那特殊材質所打造的耳朵所聽見的虛弱心跳了吧。
而屋內那股甜膩的血腥味,以及數具倒在地上的腐爛屍體,都沒有讓皮亞諾有任何的表情變化。
生老病死,同樣令它無感。
意想不到的,男人率先開了口。
「...你....是外來的....旅人吧?」
「是。」
「呵呵...畢竟這裡....已經根本沒有...任何還能走動的人了...」
「發生了什麼事?」
「看不...出來.....嗎?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蔓延...奪走了所有人的生命.....過不久......我也要跟著他們一起去了吧...」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覺得...怎麼樣...?呵呵......當然是痛苦...痛.....為什...麼老天......不立刻......把我帶走...我......好痛...苦...」
「絕望嗎?」
「絕...望.....哈...這是當...然的...我親眼...看著自己的...父母...妻子...孩子...朋友一個...個死去...在我面前哀嚎....在我面前死掉.....我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他們死...掉.....」
說到最後,男人不禁淚流滿面。
「我...最後....只...能自己舉...起刀...一.....個個把他...們都親手...殺了.......為...了讓他們能......夠早點...解脫不...要再...受.....苦了...」
皮亞諾點了點頭,但卻沒有理解。
它那鐵鑄的腦袋、以及人造的晶片,並無法了解那男人的傷感及悲痛。
「...求求你.....殺了...我....吧...把我殺......了......快...」
皮亞諾沒有表情變化,只是木然的聽著那男人的乞求。
日落下了,月也西沉了。
一天,一夜,男人卑微的哀求沒有停止過。
越來越微弱,但也代表他離解脫越來越近了。
皮亞諾也沒有離開過,它一直靜靜地站在床沿邊,伴著那個男人。
思考著、咀嚼著、消化著。
它渴望那男人哀痛的語調能讓它有一些些微的波瀾。
最後,男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皮亞諾記得,他最後的表情,是一抹憎恨的狂怒。
它想起了以前所讀過的每本書,用腦中的哲學思考程式來分析,判斷出此時它應該要處於編號SX-144的「罪惡感」。
只是它並無法感到抱歉或愧疚,遑論罪惡。
黯然離開了那個沒有生靈的小鎮時,皮亞諾的腳步依舊沒有溫度。
又走了一天一夜。
它來到了另一個小鎮,走了進去,沒有任何人對它的來訪表示歡迎或排斥。
直到它走到小鎮的中央,看見了無數男女在廣場上公然擁吻。
白雪皚皚,但每對男女都無視凍骨的寒風,沉浸於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甜蜜之中。
人與人,機器人與人,機器人與機器人。
整個廣場上只有皮亞諾一人孤獨的佇立在意一旁,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想理會他。
它靜靜地看著,試著想像自己也摟著一個伴侶。或許她是一個人類,又或許是個機器人。她緊緊的被皮亞諾擁在懷中,然後它地輕輕聽著她的呢喃、她的傾訴、她的甜言蜜語。
然後吻。
但,它的胸中依舊沒有任何悸動。還是不懂。
就像它那不會感到白雪冰寒的鐵製身軀一樣。
「帥哥,一個人嗎?」
一個醉眼朦朧的美女看著孤獨地皮亞諾,手拎著一瓶酒,笑得很風塵。
或許人類看不出來,但身為機器人的皮亞諾可一清二處--眼前的美麗身軀,也是用鐵所打造。
它點了點頭,接著女人上下打量了它一下:「遊客?」
「是。」
「你可真是來錯時間了。現在這裡根本就不會有人有心去接待你這種外來的遊客的。」
「喔?」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節日,也是所有愛侶共度的一天。不管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都必須要推掉,要留下整天來陪你的另一半。」
「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有些微醺的女人喃喃,隨即笑道:「因為愛啊。」
「愛?」
「你不懂得什麼是愛嗎?」
「不懂,不明白。」
「你想懂嗎?」
皮亞諾略微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
女人的嘴角輕輕一勾,原本就姣好的面容顯得更加美麗。她緩緩的靠近了皮亞諾,雙手如靈蛇般緊緊環繞在它的背上,然後在它沒有溫度的唇上印下了一吻。
這個吻沒有稍縱即逝,女人將唇緊貼著皮亞諾的唇很久很久。最後若無其事的退回原處,看著它,臉上盪漾著一抹媚笑。
但皮亞諾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尷尬或是不知所措,它只是靜靜地看著剛剛擁吻過它的陌生女子,試著了解剛剛那個它根本感覺不到的吻。
然而,它依舊無法感受到任何悸動。
「抱歉。」
皮亞諾嘆了口氣,踏著和它一樣冰冷的雪,
默默的離開了這座城市。
走了多少路途,皮亞諾已經不在意了。
過了多少時間,皮亞諾已經不去想了。
它只是一直向前邁著步伐,用腳印填滿心中的空虛。
然後試著找尋,一絲情感。
月明星稀,寒風有些刺骨。
皮亞諾走到了一個荒山野嶺間,在滿是落葉的小徑上,遇見了一個正在烤著火的老人。
「我不論遇到什麼樣的人事物,都不會有任何感覺。喜怒哀樂、忌妒仇恨、憐憫惻隱,通通都沒有。」皮亞諾喃喃道:「但我是個機器人,我想要像所有跟我一樣的人一樣,有快樂、有傷心、有憤怒....但我就是什麼都沒有.......」
「這樣說來,老夫我可真羨慕你啊。」
皮亞諾抬眼,望著對面的老人。他拿起了一根菸,用熊熊燃燒著的火堆點起。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人類要費心發明情感模擬系統,安裝到機器人身上?」老人吐出了一口菸圈:「只因為,有感情的事物才能被控制。」
「我不懂。」
「其實不管是人類也好,或是機器人也罷,我們都是被一些情感所束縛,因為情感而盲目。常常,我們都不是用腦袋進行思考,而是讓情感牽引,順著那些一時的激動狂奔。」
皮亞諾茫然,它從未想過。
「太多人為了一句話而痛心好幾天、太多人因為一時的玩笑而後悔莫及、太多人因為一場愛情的結束而痛哭失聲。」老人笑了:「而你不會。你並不會因為其它任何外在事物而影響到你行走的步調,你可以一直走在屬於自己的道路之上,這是大部分有情感的人做不到的。
「所以,像你這樣什麼也沒有的人,反而才是最自由的。」
「我是最自由的?」
它試著讓腦中的「哲學思考」系統去分析、統整,但始終沒有辦法真正理解。
「是啊。」
「但....大家都不是這樣啊!每個機器人都像是人類一樣,它們也都很快樂、很開心啊!」
「你覺得它們懂些什麼?」
「......?」
「它們和你一樣,全身都是用鋼鐵製造的,自然也不應該有情感,應該也什麼都感覺不到才對。但它們現在卻因為有體會過了人類賦予它們的虛偽情感,而自以為自己明白了什麼叫做『情感』,盲目的以為自己已經了解一切了。你覺得這樣的愚蠢,幸福嗎?」
「....所以,它們到底懂些什麼?」
「太多機器人都是這樣了。以為看過了人類的笑靨,就明白了笑容底下所代表的開心;以為看過了人類在啜泣,就明白眼淚所流出的傷悲。其實,他們根本什麼都不曾明白過,卻總盲目的自我催眠自己什麼都已經了解了。」
「那它們憑什麼嘲笑我?」
它想起了最初所有人的冷嘲熱諷。
「看!那頭不吠不鬧的狗!我灑在你臉上的咖啡還好喝嗎?」
「哈哈哈蠢蛋!生氣啊!快點生氣啊!」
「大哥哥,快點生氣一下哭一下啊!我們好想看你生氣的樣子耶!」
它想起了這些歲月來,走過的每一步。
沒有人與它對話,心中也沒有任何波瀾,但每一步都是如此刻骨銘心。
沒有寂寞,沒有心痛,只有空虛一直不離不棄的伴著它。
它想起了那個村莊中,男人的乞求。
「......求求你......快點殺了我....用什麼方式都好....快點......殺了我......」
「....我好想我的.....妻子..孩子.....父母..對不起......我沒有選擇.......我不願......讓你們跟我現在......一樣痛苦......」
「...殺.......了....我......拜......託....」
它想起了那靄靄白雪中,那最眼迷濛的機器美女,最後隨著皮亞諾離開時,為它送行的風雪傳來的幾句話。
「沒有愛的孩子......真可憐。」
「沒有了愛,應該什麼都不剩了吧?」
「度過悲哀的一生吧你!」
皮亞諾覺得世界崩了一個角。但往那個缺口望進去,裡頭卻什麼都沒有。
「所以,他們憑什麼?」
老人嘆了口氣。
「只憑,他們覺得自己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