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夏

滂沱大雨，不斷的落至深夜的街道上。冷冷濕濕的柏油路仍孤單地躺臥著，地上的水窪除了泛起漣漪外，也折射出城市紙醉金迷的霓虹燈所投射出的絢麗、虛偽與繁華。我們撐著傘，手牽著手，一同走在歸家的途中。

他一路上興高采烈、比手畫腳地談論過去的趣事，說到爆笑之處我們會一同哈哈大笑，說到不滿之處我們會一起埋怨。這樣就好像我們回到了從前，我們牽著手漫步在盪漾著青春活力的校園中，而他還是當初那個靦腆著和我告白的大男孩一樣。

我刻意將腳步放緩、細細地聆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感受著從他掌心傳來的溫暖，臉上不禁浮上了一抹莞爾。

這樣的安心感，就好像我們過去共度的每個晝夜一般，那麼簡單、那麼平凡、也那麼的幸福。

忽地，一道刺眼的燈光印上我們的臉龐，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強光，我反射性地閉上了眼。

「小心!」他急切的吼著，同時用力地推開了我，我只能錯楞地被推倒在濕冷的柏油路上，對一切變故完全手足無措。

傘，輕輕地飛了起來，就好像一隻在夜空中紛飛的蝴蝶。

尖銳的剎車聲劃破了夜的萬籟俱寂，那輪胎在路面留下了一道道焦黑的傷口，濺起了無數水珠。濺濕了我的鞋、濺濕了我的衣裳，也濺濕了我的生命。

 「不要!」我尖叫著，急切地跑到他倒下的地方，跪在他的身旁，將他擁入我的懷中。

直至現在，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那麼的令人無法置信。

他蒼白著臉，勉強擠出了一抹虛弱的微笑，似乎想叫我放心一樣。但接下來，他忽然不斷地劇烈咳嗽，而嘔出的竟然是一口口的鮮血!當咳嗽稍歇，他勉強地喘著氣，舉起了手，拭去了我眼角的淚珠。這動作牽動了他的傷口，使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不要再動了，我跟你說，你絕對不會有事的，等等救護車就來了，我們去醫院完就一起回家，好不好......?」我撥開了他的手，試著說服他，也試著說服我自己。

「別騙人了。」他用頗虛弱的氣音，沙啞但冷靜地說著:「我知道自己大概沒救了，與其自欺欺人，還是讓我說說遺言吧。」

「將手機拿出來，把錄音打開，好嗎?我想，我該說說最後一段話了。」

為甚麼!為什麼他是這樣冷靜!在這當下，應該要怨天尤人!甚至不知所措!為甚麼!為什麼他能夠這般冷靜，冷靜地令人心疼。

我還是依言拿出了手機，開啟了錄音模式，他溫柔地將握著我那隻拿著手機的手，將它們放到了自己的有些蒼白、顫抖的唇邊，閉上了眼，開始虛弱地說著他最後的話語。

「阿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謝謝你陪著我走過了這些日子，如果還有來世，希望我可再遇到你一次。那次告白也是多虧了你的慫恿，沒有你幫我追女生，我不會追到筱璇，也不會像今天這麼幸福......」

「筱璇，你是很好的女孩，以後如果遇到了更好的人，就別再眷戀我們之間了，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吧。人生就是這樣，有遇見，也有別離。很多時候我們沒辦法強求什麼，只能無奈地接受命運，但現在的你，可以找到自己所想要的命運，希望妳以後，能更幸福快樂......」

「也謝謝這一生陪我走過地所有人，父母、朋友、同學們，可是對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但是有了你們，我這一生過得很快樂，真的，很謝謝你們......」

到了最後，他哽咽到完全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字句，而我只能默默地為他關掉錄音。

無法克制此刻的心碎，我只能盡量讓自己別哭出聲來，以免他在最後一刻還有所牽掛、擔心。看著他痛苦的表情，我卻完全無法為他做些什麼，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恨自己無法分擔他些許的苦痛。

他不停地大口喘著氣，還不時嘔出一口口鮮血，肋骨肯定穿破他脆弱的肺葉了，鮮血正緩緩地在肺中漲潮，也為他的生命倒數。就算有此時專業的醫療團隊在場，恐怕也是回天乏術了。

他就倒在我的懷中，一步步地邁向死亡，而我卻對此完完全全無能為力......

他的眼神有幾分迷濛，平時的笑靨也消逝了。輕輕地伸手壓下了我正摀著嘴的手，虛弱且勉強地說道:「想哭就哭吧。哭，是一定要哭的，但要好好照顧自己，妳才有力氣一直哭下去喔。」

「未來......妳會遇到很多人，妳這麼漂亮，一定有很多人想要追你。世界上有很多好男人，別把自己鎖住了，好好找個好男人幸福的結婚生子，才是妳該做的。所以，妳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最後，他閉上了眼，但嘴角卻沒有如平時那般揚起。

「謝謝妳，筱璇，這輩子遇到妳是我的福氣。但我覺得最幸運的是，臨走前，有妳在旁邊陪著我。」

「....真...的很..謝..謝....妳...」

當他細如蚊鳴般的最後一個字說完以後，他緊閉的眼角悄悄地淌下了一滴淚珠。手，也緩緩地垂了下來，身子在我的懷中逐漸冰冷。而不論我如何哭喊，他都沒了任何反應。

姍姍來遲的救護車，依稀，上頭的警示燈染紅了大雨的夜。

最無力的事，莫過於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在乎的人，倒在自己懷中，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後來，我常常不自覺的滴下眼淚。明明沒有任何事，眼淚卻不知為何，悄悄地從眼眶滑下。

很多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上一秒的自己在做甚麼、或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只能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那雙他曾經握緊過的手。

對任何事物，也越來越無所謂了。

我想，我把自己留在那個下著大雨的夜中了。

我走了，卻沒有離開過。